祖孫兩代,生命中最美的珍藏
休假歸隊前,我專程來到安葬爺爺的內蒙古烏不浪口烈士陵園,將特地帶來的兩個“小紅本”整齊地擺放在爺爺的墓碑前,并向爺爺莊嚴敬禮。朝陽灑在一舊一新兩個小紅本上,封皮上的黨徽格外耀眼。
我是爺爺最小的孫女。在他的懷抱下,我學會了走路。在我小時候,家里炕頭上擺著一張小木桌,桌上擺放著一摞摞硬殼紅本。爺爺十分在意這些紅本,不許旁人輕易翻動。有一年除夕,奶奶大掃除擦木桌時,不小心把紅本的順序弄亂了,爺爺氣呼呼地出門溜達了一天不肯回家。
那年的年夜飯,爺爺吃了沒幾口,就拉著我坐在炕上,陪他重新整理木桌上的紅本。我不知道紅本的擺放順序,便把一個很小很薄的紅本壓在兩個大紅本中間。爺爺四下尋不見,急出了一頭汗,對著我長長短短地比劃。當我明白了爺爺的意思,從一堆紅本中抽出小紅本時,他高興地用胡茬在我額頭上來回蹭。
那個除夕,一向反對我睡前吃東西的爺爺,破例在我鉆進被窩后,又給我熱了個流著紅糖油的三角包。我一邊被糖油燙得齜牙咧嘴,一邊看著爺爺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手中的小紅本。當時,我并不懂那個封面寫著“黨費證”的小紅本的含義,只知道它對爺爺太重要了。
等我再長大一些,爺爺把他年輕時參加戰斗的故事講給我聽。
爺爺十幾歲時,抗日戰爭爆發。過了很久,親王府的人才在科爾沁左翼后旗的土房上糊了一層布告。旗里識字的人沒幾個,被“掃過盲”的爺爺就坐在布告下面,為大家讀布告內容。
一天,警察署的官員騎著高頭大馬經過旗里,說是去打仗,順道帶走了幾個識字的年輕人,爺爺便是其中之一。后來,當爺爺發現警察署的性質是日偽時,他連夜翻墻逃走了。
爺爺一路躲躲藏藏,十幾天沒尋著一個落腳的地方。在他生命垂危時,碰上了共產黨領導的游擊隊。隊伍里的首長見爺爺餓得臉色發青,便把省了半個月的干糧全讓給他,還把爺爺扶上自己的馬休息……那是爺爺離家后,頭一回感受到真心實意的溫暖。他下定決心——跟著共產黨走。遼闊的內蒙古,從西到東,不少地方留下了爺爺參加革命斗爭的足跡。多年后,爺爺常常說起自己對那位首長和同志們救命之恩的感激,更慶幸自己選擇了一條正確的道路。
爺爺后來盡管取得了不少戰功,但他心底一直藏著一份遺憾。因為少年時有“日偽投誠”的記錄,他一直沒有機會入黨,老紅軍、老英雄、老干部、老首長……再多的“稱號”也沒能讓他真正開心。
改革開放后,爺爺終于有了一個入黨的機會。
爺爺說,多少年來自己一直堅持寫入黨申請書,終于如愿以償了,激動得熱淚盈眶。
入黨那一年,爺爺60歲。后來,他不止一次地向我回憶過入黨那天的情景。回家的路上,他將黨費證揣在口袋里,挺起微駝的背。那天的太陽格外和暖,天上的霞光如同水染的錦緞,將他帶著補丁的舊衣服也映襯得煥然一新……
有一陣子,每當我在家人面前生動地復述爺爺講過的戰斗故事時,總能引來爺爺的夸獎。我竊喜這樣的舉動,竟能帶來如此熱烈的家庭氛圍,便更加積極地表現。
時至今日,回憶與現實相連,我才領悟到:那顆留在爺爺肩胛骨里的子彈,那條他左腿上的狹長刀疤,那只缺了一角的右耳,那根再沒長出指甲蓋的小手指……那些爺爺輕描淡寫的過往,是我所難以真切觸及的厚重歷史。
等我能講爺爺的全部故事時,爺爺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他躺在病床上,含含糊糊地反復表達著:“以后,小紅本你要幫爺爺擦擦。”年幼的我,總覺得以后還有的是時間……
一天,我放學回家后,發現家里空無一人。來幫家人照顧我的鄰居,在我的追問下,告訴了我爺爺去世的消息。
按照蒙古族習俗,老人的葬禮孩童不能觀禮。我至今仍記得,我跑掉一只鞋趴在爺爺家鐵門外的地上不能進去看他的絕望。
頭七過后,父親把爺爺唯一的遺物——那一摞紅本,帶回了家。他說,爺爺彌留時特意囑咐:“紅本子別隨我燒了,留給阿昕。”
那是一個7歲女孩人生中第一次經歷生死離別。我把爺爺最珍視的、放在一摞紅本最上面的那個小紅本貼在胸前。這位老黨員,把他最寶貝的東西,留給了我。
從那以后,我揣著小紅本給予的力量篤定前行。小紅本扉頁上的入黨誓詞,被我在心里反復刻寫了一遍又一遍。高中時,我成為全校唯一一名學生黨員。18歲的人生岔路口,我毅然報考了軍校。這是爺爺的心愿和熱愛,亦是我的使命和榮光。
如今,我在“豆腐塊”上端正的綠色軍帽里,一直珍藏著兩個小紅本,一個是爺爺的黨費證,一個是我的黨費本,我每天都會將它們輕輕擦拭一遍。
我時常想象爺爺入黨那天的場景:家鄉的草原上,夕陽里游動著七彩的牛羊,牧羊人也走在云端,和風把裊裊炊煙吹向天邊,把倒伏的草梳成綠色的波浪,把黃油溫柔舒緩的香浸入爺爺的脾肺……這位我永遠不能忘懷的親人,這個為“小紅本”執著了一生的人,生于19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