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上甘嶺特功八連”:站在布滿381個彈孔的戰旗前
在你看不到的遠方
■解放軍報記者程雪
在“上甘嶺特功八連”儲藏室,一排行李箱在角落里安靜放置。
這些箱子很普通,外觀看起來和其他行李箱沒什么兩樣。
但是,官兵們從不帶走它們。這些箱子上寫著每位官兵的“詳細家庭地址”,箱子旁邊的標注牌上,“后留”兩字格外醒目。
何為“后留”?
“如果有一天,八連有戰友犧牲了,這個行李箱會裝著他的遺物,‘后留’給他的家人。”指導員祝華峰說。
記者愕然。他們中的每一位,都知道這個箱子是用來做什么的,但他們臉上的表情卻沒有一絲異樣,就像面對車站里尋常可見的行李箱。
在尋常人看不到的角落,這群年輕的官兵用淡定和平靜,詮釋著他們對使命的擔當。
這份淡定平靜,傳承于68年前。那一年,八連的先輩們經歷了一場聞名于世的戰役。
英勇無畏,視死如歸。上甘嶺戰役,美軍在我軍兩個連隊3.7平方公里的陣地上,傾瀉炮彈190多萬發、航空炸彈5000多枚,陣地山頭被削低近2米。在這樣的環境下,中國志愿軍堅守不退,打出了軍威國威。
記憶飄遠,未曾親身經歷那遙遠過去的人們,今天或許還不能深刻體會這場戰役勝利的背后,官兵們付出了怎樣的犧牲!
空降兵軍史館里,有一張特殊的地圖——指揮員東傳鈞在日記本中手繪了大水洞戰斗的整個經過。
這幅手繪地圖旁,還有一幅志愿軍繳獲美軍飛行員的絲綢地圖。
一場戰役,兩幅地圖,對比明顯。一張材質簡單,手工繪制,線條只有紅色和黑色,但內容精細、要點突出;一張價格高昂,正反兩面、分層設色繪制,用不同的顏色標注圖例。
在你看不到的遠方,先烈們在綜合國力極其薄弱的條件下,用自己的全部鋪就了勝利之路。
“東傳鈞要用自己的雙腳丈量過多少次那片土地,才能在那么簡陋的條件下,繪制出如此精確的地形圖呢?”軍史館講解員黃蒙蒙望著地圖,在心里問自己。
日記本上,這幅地圖的后一頁,東傳鈞密密麻麻地記錄了當時的作戰過程,總結經驗教訓。
一位解放軍大校曾在這中外兩幅地圖前駐足良久。黃蒙蒙記得,大校瞇著眼,看了又看,看罷感嘆:“這得是付出多大的犧牲才取得的勝利!”
志愿軍總司令彭德懷高度評價這場戰斗:“在抗美援朝戰爭中,我中國人民志愿軍以一個團的兵力在穿插作戰中消滅美軍一個團的戰斗,僅有十五軍的大水洞戰斗。”
現任八連連長向東看到這兩幅地圖后,更加感到昔日的勝利來之不易,“志愿軍指戰員是靠著堅定的信念和無所畏懼的犧牲戰勝強敵的”。
在你看不到的遠方,這樣的信念,存在于每一代八連官兵身上。
不敢想象,沒有麻醉的手術,會有多疼。
6月高原,風沙漫天。初上高原駐訓,新兵侯壯壯高原反應強烈,腳后跟又不慎受傷。他忍住傷痛一聲沒吭,直到排長練榮發現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
“怎么現在才過來?”醫生說,“必須立刻治療!”
高原醫療條件有限,缺少麻醉用品。“怕不怕?”醫生問。侯壯壯搖了搖頭。醫生用刀片硬生生劃開這名年輕士兵腳后跟的患處……
那天,侯壯壯傷口愈合,重新站到武裝奔襲課目訓練場上。他一臉輕松:“和戰友們一起訓練,這種感覺,真好!”
一陣風吹過,吹走了藏在侯壯壯和戰友們迷彩服上的些許黃沙,眼前這“荒漠”迷彩漸漸露出了本該擁有的“空軍藍”。
8月下旬,剛剛從西北高原駐訓歸來的八連官兵們,又將奔赴下一個戰場。
在你看不到的遠方,他們從先輩手中接過戰旗,守護祖國山河,守護歲月靜好。
走進“上甘嶺特功八連”——
站在布滿381個彈孔的戰旗前
■解放軍報記者 程雪 特約記者 蔣 龍通訊員 夏澎 王帥
布滿381個彈孔的戰旗飄揚在上甘嶺主峰。空降兵軍史館提供
有時,記住一個人是因為一個地方。
68年前,有這樣一個連隊——中國人民志愿軍第15軍45師134團3營8連,也因為一個地方被軍史銘記。
在那場舉世聞名的上甘嶺戰役中,八連官兵浴血奮戰43天,堅守坑道14晝夜,那面布滿381個彈孔的戰旗最終飄揚在上甘嶺主峰。
八連,一戰成名。
戰后,八連被志愿軍第三兵團授予“英勇頑強,功勛卓著”錦旗,并榮立集體特等功。從那時起,他們擁有了一個英雄的名字——“上甘嶺特功八連”。
同樣因為那場戰爭,迄今為止,上甘嶺仍是世界軍事領域探討的重要地標之一。
美國西點軍校紀念館內,至今擺放著上甘嶺高地的模型。一屆屆學員學習研究這個戰例,他們始終在探討,“為什么7個營輪番攻打,卻攻打不下只有2個連堅守的陣地”。
自上甘嶺戰役勝利到現在,已經整整過去68年。
68年來,只要提起“上甘嶺”這3個字,人們就會想起英勇頑強的“上甘嶺特功八連”。
68年來,這面布滿381個彈孔的戰旗,伴隨著八連官兵每一次出征。
戰旗聆聽著八連官兵的心聲,注視著這個連隊一路走來的成長蛻變。每一次,面向戰旗宣誓,八連官兵都覺得先烈們“從未走遠”……
赴西北高原駐訓前夕,“上甘嶺特功八連”官兵面向戰旗宣誓。陳立春 攝
一面戰旗,一句連魂
鮮紅的底色,明亮的橙黃。戰旗上,“上甘嶺特功八連”7個大字遒勁有力。
四級軍士長袁王帥用手將戰旗鋪平整,對折成長方形,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每次看見這幾個字,再累也覺得渾身充滿力量。”他說。
在八連,每名官兵都有一面這樣的戰旗。
這面電腦屏幕大小的戰旗,在他們首次執行任務時發到手中,隨后陪伴他們整個軍旅生涯。
袁王帥的戰旗一直跟著他——
從鄂北山區到大漠腹地,從沿海邊陲到內陸平原,一次次凌空而躍,一次次武裝奔襲……戰旗,見證了他的成長,見證了他作為一名空降尖兵的能力跨越。
這一次,戰旗跟著袁王帥來到了海拔近3000米的西北高原。
沙塵暴襲來,黃沙漫天。官兵們鼻子里、眉毛里灌滿沙子。
此刻,班戰術考核即將開始。袁王帥像往常一樣,提前將戰旗放進背囊。
面對考核,本該應對自如的他,這一次有點犯難。
6年前的一次腰椎手術,讓袁王帥的身體不再適合負重奔跑。但“高原武裝奔襲”,是這次考核的課目之一。
必須跑!束腰一戴,裝具一背,他朝著目標奔去。
其他隊員向前跑去,很快超過了袁王帥。
高原上氧氣稀薄,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心在胸膛里蹦跳如擊鼓。他知道,自己的體能已近極限。
此刻,已經跑到終點的戰友們,沖著他齊聲嘶吼:“只吹沖鋒號,不打退堂鼓!”
這,是八連的連魂。
這句話直攝心魄。袁王帥咬牙堅持奔向終點。“就算倒,也要倒在終點。”他說。
68年來,在戰火中培塑出的“只吹沖鋒號,不打退堂鼓”的鐵血戰魂,已經融入一茬又一茬官兵的血液里。
八連官兵一路沖鋒。今天,曾經的“尖刀”依然是“尖刀”——
20世紀60年代初,空軍司令員劉亞樓在戰功卓越的3個野戰軍中反復遴選,最終選中從朝鮮戰場勝利歸來的陸軍第15軍,改建為空降兵第15軍。隨后,八連正式編入空降兵序列。從此,年輕的中國空降兵開始起步。
今年,是空降兵成立70周年。現在,空降兵已實現從騾馬化、半機械化到機械化、信息化轉變的歷史性跨越。在一次次轉型關口,八連率先垂范,完成多項試訓任務。
12年前,他們又立新功。汶川地震,為解救小木嶺上被困洞中的百姓,袁王帥和另外5名突擊隊員,在近乎垂直的水泥壁上架設“生命天梯”。經過三天兩夜不知疲倦地向上攀爬,他們最終成功營救災民。
前有上甘嶺,后有小木嶺!
今天,在廢墟上重建并重新命名的校園里書聲瑯瑯。當年,災區人民為感恩八連官兵幫助他們重建學校,將四川省德陽市馬祖鎮5所中小學以“上甘嶺”命名。
這次武裝越野,袁王帥拼盡了全力。
他無法想象,八連戰斗英雄柴云振,當年是如何只用20分鐘時間,就帶領全班攻占敵人3個山頭,還擊斃敵營長的。
69年前,朝鮮戰場樸達峰阻擊戰中,柴云振和戰友血戰到底,向世界展示了中國軍人的血性。
當時戰斗的激烈場景,被復制到現在連隊的榮譽室中。
“八連班長柴云振帶領全班僅剩的3名戰士,攻占另一高地……”望著眼前展板上的文字,輪椅上的老人顫巍巍地將手指伸向展板,努力張嘴吐字:“敵兵個大力足,一口咬斷了我的右手食指,我順手抓起一塊石頭,猛地向敵兵頭部砸去,將敵砸暈。我全身24處受傷,筋疲力盡,昏了過去……”
這位講解自己歷史的老人,正是當時阻擊戰的親歷者——英雄柴云振。
9年前,柴云振老英雄再次回到老連隊。每一次來到榮譽室,他都要給官兵講述那段刻骨銘心的記憶。
袁王帥永遠忘不了,老英雄講到他與敵搏斗時,那發紅的眼眶。那天,站在布滿381個彈孔的戰旗前,老英雄沉默著看了又看,遲遲不愿離去。
這一幕,定格在八連官兵的心中。
從戰火中走出來的特功八連,用鮮血和犧牲鑄就了勝利。
戰旗的“紅”,是烈士鮮血的“紅”,也是每個八連官兵熱血的“紅”。
“信念給人戰勝一切的勇氣與力量。”這次班戰術考核,袁王帥和隊友們綜合成績全旅第一。駐訓結束,他第一時間來到榮譽室,站在戰旗前……
參加完國慶70周年閱兵,士兵黃士祥和唐旺從北京回到連隊。他們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去榮譽室報喜,“我們想讓先輩們知道,今天的八連官兵,沒有給戰旗抹黑”。
“八連的兵,從不缺少血性,因為八連就是一個血性修煉廠。”那天,在連隊走完一圈下來,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英雄張計發感慨不已。
“還是當年那股‘氣’!”老英雄贊嘆道。
他們的名字,我們的陣地
榮譽室里,八連新兵楊昊罡放下手中的掃把,望著眼前的展板出神。
今年4月的一天,楊昊罡下連以來第一次打掃榮譽室。從小崇拜軍人的他,大專畢業參軍入伍,竟意外地來到當年父親服役的連隊。
“爸,我分到‘上甘嶺特功八連’了。”電話里,楊昊罡對父親說。
“太好了!一定要好好干。”父親楊福勇難掩激動。
28年前,楊福勇新兵下連來到八連,在這里度過了他最懷念的5年軍旅時光。
28年后,兒子楊昊罡新兵下連,即將在這里開始他的軍旅生涯。
這是激動人心的一刻。父子兩代人同在一個連隊,還有什么能比這一幕更能傳達夢想接力?還有什么能比這一刻更能代表一個連隊的基因傳承?
此刻,站在榮譽室里,楊昊罡拼命回想著自己12歲那年跟父親來到這里的情景。
2009年,楊福勇退伍12年后第一次回八連。
鼓足勇氣,推開宿舍的門,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一切都沒變,屋里的布局沒變,楊福勇還能找到自己當年的床鋪;一切好像又變了,床是新的,桌上的電腦透露著軍隊信息化建設的氣息……
在屋里看了又看,楊福勇坐在床邊,40多歲的山東漢子熱淚盈眶:“真的特別留戀八連。”
12歲的楊昊罡跟著爸爸一起來到榮譽室,一眼就看到展板上爸爸的名字——“楊福勇”。他激動得又蹦又跳,“是爸爸”。
那時的楊昊罡并不理解展板上每個功臣名字背后的意義,只懵懂記得爸爸對自己說:“沒有先輩的流血犧牲和堅守,就沒有我們的今天。”
此刻,楊昊罡再次站到這塊展板前——
“聯合-96”大規模三軍聯合演習。八連官兵按協同計劃,在預定空降區域內實施空降。
展板旁邊榮譽墻上,二等功受獎名單里,楊福勇的名字赫然在目。
時光回到1996年,福建某地,演習突遇大風。士兵楊福勇遇到了最不適合跳傘的天氣。
必須跳!這是任務。楊福勇縱身一躍,“屁股直接‘蹲’在地上”。強忍傷痛,他高舉連旗向集結點跑去,將戰旗插上陣地,出色完成任務。
退伍后,在地方勞務部門任職的楊福勇,依然堅守著自己的“陣地”——專門幫助農民工追繳拖欠工資。在他辦公室里,一面面寫有“一身正氣,執法為民”“為民辦實事,贏得百姓心”的錦旗掛滿了墻壁。
楊福勇生于上世紀70年代,從小最愛看戰爭片。他喜歡電影《上甘嶺》中最后一個畫面:“中國軍人誓死不退,戰旗在陣地上高高飄揚。”
電影中那面戰旗,八連指導員祝華峰小時候也看過。兒時,爺爺帶他一起看《上甘嶺》,他對電影中那面插到上甘嶺主峰的戰旗,同樣印象深刻。
祝華峰想象過,自己未來會成為軍人,但從沒想過,會來到電影中的英雄連隊當指導員。“我們眼前這面布滿381個彈孔的戰旗,不知有多少人為了守護它而倒下。”來到八連后,他對“陣地”的內涵有了更深的理解。
今年五四青年節,連隊組織“我給英雄寫封信”活動。穿越歷史的長河,官兵們通過一封封信,與英烈隔空對話。
走出榮譽室,楊昊罡心中有了一個小目標:“未來的某一天,我一定要超過父親。”
八連官兵進行實戰化訓練。方超 攝
不同的青春,相同的樣子
一個踉蹌,新兵楊翰國跌坐在菠菜地里,渾身上下都是泥。
這是楊翰國第一次跳傘。雖然來了個“軟著陸”,但這仍是一次成功的“首跳”。他解開傘具,拍拍身上的泥,黝黑的臉上露出微笑,“那一刻,特別有成就感”。
2分鐘前,他還在轟鳴的運輸機上。
那一刻,空氣仿佛靜止。楊翰國雙腿不由自主地微顫,腦袋很空,全身的細胞只為等待那一個字出現——
綠燈亮,離機信號響起……
“跳!”投放員的口令響亮急促。
楊翰國縱身一跳,數秒后,一朵傘花在空中綻放……
從起跳時的緊張到平安著陸后的放松釋然,此刻的楊翰國,再也不是入伍前那個連過山車都不敢坐的男孩了。
改變,看似悄無聲息,實則有跡可循。
今年4月22日,八連又一次組織入連儀式。
站在第一排最右邊的楊翰國,既興奮又緊張——他即將被授予只屬于他自己的榮譽編號。
這是一枚小小的藍底黃字名牌。八連每名官兵,都會在入連儀式上得到它。
當連長向東把名牌貼在楊翰國左胸前,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使命感從心底升騰:“我是‘上甘嶺特功八連’第89代傳人,編號89023!”
這個編號具有神奇的力量。這是專屬于一群人的特殊烙印。
“我是89021!”新兵侯壯壯接過榮譽編號后,遇見新兵連的戰友們,更想讓他們知道自己是八連的兵,而不是“我是侯壯壯”。
“特功八連”,似乎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責任標簽,一旦“貼”上,官兵們就慢慢被塑造成了相同的樣子——打不垮,拖不爛,百折不撓,不可戰勝。
外國同行見過八連官兵這種樣子。
去年9月,下士金天宇在俄羅斯參加多國聯合演習。傘降著陸時,他頭部撞在地上,幾乎暈厥。然而,他堅持不下火線,“拼了命也要繼續戰斗”。
從八連走出去的現任旅教導隊教員徐成,記得自己參加國際軍事比賽“空降排”項目時,別國同行對他們的評價:“實力強、打不垮。”
穿越時空,68年前的八連官兵就是這種樣子——為了勝利,一無所惜。
1952年10月19日,攻取9號陣地時,兩次爆破均未成功。機槍手賴發均拿起手雷,匍匐到地堡旁,一躍而起,與地堡同歸于盡。
上甘嶺戰役勝利后,《人民日報》發表社論,祝賀上甘嶺前線我軍的偉大勝利:“侵朝美軍在金化以北上甘嶺發動的自認為‘一年來最猛烈的攻勢’已被我英勇的朝、中人民軍隊徹底擊碎了。”
進了八連門,一生八連人。
完成連隊主官交接儀式后,上一任指導員雷晉武在朋友圈寫下這樣一段文字——回望在八連的1278天,“只吹沖鋒號,不打退堂鼓”的連魂早已刻入骨髓,必將影響一生,我永遠是“上甘嶺特功八連”的“78002”!
剛來連隊不久的新排長練榮覺得,來到八連后,“總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推著自己往前走”。
士兵楊翰國把班長黃勇對他說過的話刻在心底:“一定要向前沖!八連沒有慫的兵,永遠不能落后。”
什么樣的場面最動人?什么樣的場景最震撼?
當歷史的回憶與現實交匯重演,人們再次看見當年英雄的身影,看見昨日英烈之精神在今日后輩身上綻放,眼前這一幕一幕就是最好的回答。
這是八連官兵的青春,也是他們共同的樣子。
(采訪中得到李杰、賀文、侯騰騰、陳凡、于東大力協助,特此致謝)